黄河的汛期,雨季延绵,消息传递不易,待到北面有更多的消息传来,相互佐证,已经到得六月的初八、初九。梁山两支军队各自整备,关中、以及晋地遭逢变故的消息,也已经传了过来。
乱师于西北惨败,关中顷刻沦陷,女相于威胜整军,将孤军深入的邹旭杀得惨败,竟也没能留住对方。继马灵揭杆之后,随着邹旭的逃窜,晋地复又有两支大族兴兵叛乱,邹旭在女相围追堵截的夹缝中,带着马灵等人的军队,一路北进,做出要破釜沉舟进攻太原的姿态,随后虚晃一招,往雁门关杀去。
无论女相归来的一幕在威胜城内多么振奋人心,在只要相隔稍远,落在众人眼中的,终究是邹旭凌厉一刀便去掉了晋地大半骨血的凶狠,倘若之后他还能在晋地的围追堵截中逃生,振兴三年夏天的这一手,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他大获全胜的一次运筹,至于没能干掉女相以竟全功的小小瑕疵,也不过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小意外。
军中的使者越过黄河,将北面的讯息朝西南、东南两个方向传去。等待着南面的中枢,做最后的定夺。
距离上一次的天下大战仅两年时间,女真人因西路军的惨败,丢失了对中原大片土地的实质控制,此后又遭遇吴乞买的驾崩与完颜亶的上位,绝大部分人都认为天下将获得三到五年的休养生息。谁知在这毫不经意间,一场可能席卷天下的灾祸,又要迫至眼前了…
金,中都燕京。
城池南边的军营,各路的人马正陆续的汇集,运送粮草、辎重的部队,也从燕京城外的四面八方陆陆续续、而又浩浩荡荡的过来。
领军的各路勋贵在抵达地方后,第一件事,便是去到城池南端的都元帅府,叩见金兀术。
此时聚集在金兀术都元帅府麾下的,有原本的宿将完颜撒离喝、完颜术列速、完颜突合速、完颜塞里等宗室,亦有从各族当中投降过来的挞不野、韩常、郦琼等战场勋贵,对于这次在突然间声势浩大却略显仓促的南征,众人心中亦有迷惑,但略作计较,也就能想得通。
金国前三次的南征,带起搜山检海的势头一步步的欲覆灭武朝,虽然未竟全功,却也将武朝朝廷迫之长江以南的区域,至于长江以北——尤其是黄河以北的大片地方——基本实现了以刘豫小朝廷为名头的实际统治,纵然仍有晋地、山东等各种抵抗势力活跃,但每年都会给金国输入大量的金银以及汉奴驱口。
到三年多以前下决心发动的第四次南征,规模浩大,同时也野心勃勃,对于长江以北,朝廷已经做好废除刘豫政权,正式吞并的计划,而对于长江以南的武朝,金国也做好了一举覆灭对方的决心。
原本的一切都还算顺利,东路军虽然经历了惨烈的大名府战役,但自渡过黄河之后,便基本没有遭遇太过像样的抵抗,待打到临安,周雍一如既往的逃去海上,岳飞等军队虽然抵抗顽强,但仍旧没有改变武朝基本覆亡的事实。
至于西路军,谷神的计策轻轻松松斩下田实,之后便一路长驱直进,直抵西南——但操了蛋的就是这个西南。
曾经在西北大地一度让金国与伪齐吃了数年苦头的这支军队,待到金国最强的西路大军杀入蜀地,便陡然展现出了比之西北还要高出数倍的顽强战力。其后宁毅令区区六千军队出动,于望远桥击溃斜保率领的近三万延山卫,之后当着军神宗翰的面斩杀斜保,再追着一个个名震天下的女真将领往剑门关外逃命,一路上杀讹里里、杀达赉、杀余余、杀拔离速,甚至又当着宗翰的面杀了他第二个儿子设也马,迫得原本有可能争夺皇位的女真西府集团仓皇北逃,这仿佛从地狱里传来的战报,甚至令得东路军对自己的胜利都感到了心虚。
东西两路大军北归之后,由于黑旗奸细的先一步动手,废除刘豫而后正式接手长江以北的计划无法继续施行,在各方反抗严重的情况下,金国不得不顺手将部分权力转移给戴梦微这类反西南的汉人势力,至于长江以北——甚至黄河以北的实控权,都就此失去了。女真十余年的征战成果,于是打了水漂。
回来之后,几经辗转、几番政治斗争后才发现,都怪希尹。
——虽然不知道具体该怎么怪,但目前的社会结论,就是如此。
去年冬天,希尹被赐鸩酒而死。希尹死后,原本应该拆解西府,进一步遏制甚至斩杀宗翰,但或许是心胸宽广、又或是考虑到宗翰在希尹死后四处游说各路老将,令得西南威胁论又起了作用,再或者是仍旧要制衡和对付宗磐的考虑。总之,到得今年,宗弼这方暂缓了对西府的迫害,反而在不久之前,提出了这次南征的计划。
虽然显得仓促,但至少东府的众人,此时是愿意配合的。
上一次南征靡费甚巨,东路军仓促回归,拿回了一些甜头,但是不多,各方勋贵其实并没有觉得太甜。但是去年年底,新君上位,又加上对西府的打压,众人在政治权利上,还是得了不少好处,而到得今年,宗弼摆开架势,要往南再以军功分利益,在朝中有长远眼光的众人看来,新的掌权人,是称得上雄才大略的。
继续打压西府,撕宗翰的血肉,又或是在朝中对付宗磐,夺吴乞买一系留下来的权力,虽然不是不行,但说出来终究不好听,失了金国前两代气吞天下的豪情。
领军的众人陆续抵达,第一站便是去到都元帅府叩见,而在这个过程里,宗弼便也对众人大致解释了此次战役的目的:收服整个武朝天下,暂时是不做考虑,但是趁着夏秋两季,彻底推平山东与晋地两支顽抗力量,收回对黄河以北区域的统治,有助于金国在之后进行更大规模的开疆拓土。而众人也能以此为契机,真正在新君上位之后的朝堂上,站稳脚跟。
“这一次,西府也会去。”
都元帅府的丝竹声声中,宗弼向众人表达自己的宽大与豪迈。
“去岁南征失败,宗翰与那该死的希尹为求脱身,便一直跟大家伙儿哭诉西南的厉害。这种破了胆的家伙原本不该再统兵,但陛下豁达,说这老兄于太祖起兵时便随侍身旁,便无功劳,也有苦劳。再加上他一直陈述不再争权夺利,只愿发挥余热,于是这次南下,西路便仍旧由他出手——这也是对尔等的督促!”
“上次南征,西府惨败,诸位可都是拿到了好处的,要加兵源的加了兵源,想要驱口的分了驱口,各家各户的甲胄、兵器不缺,甚至火药都有添置,反观西府,希尹死后,他名下的许多好处,也都归了你们。我知道宗翰打的就是最后一搏的心思,也正好,让他来考验咱们,这次的南征,牛刀小试,山东若定,酌情可往长江去——你们可别在这里丢了大伙的脸——”
人一拨一拨的来,元帅府中的接见便每天每天的进行。完颜宗弼样貌三大五粗,平日里倒是喜欢吴曲,他在府中养了一批汉奴女子,平日里演奏——若是跟他打交道多年的宗室,会知道数年以前这些女子还是不允许穿衣服的,当时宗弼还让她们戴了镣铐铐在一起,心动时便行淫戏,近些年位高权重起来,又收了许多汉将在麾下,这些女子才被允许穿了衣服。
那温柔的曲调中,宗弼说到最后,板起脸来,犹能看见森然的金戈之气。众人知道厉害,无不凛然。
这样的大军出动,自然也需要时日,众人离开元帅府,交谈之间也都忍不住的向西面望望。宗翰在西南的遭遇难以解释,但如今的处境,大家伙儿却很明白,有的人希望他是真的老了,也有的人早年便见识过西府、屠山卫的厉害,也不知道这次那位老人的全力一搏,竟会发出怎样的光芒来…
又想想南边,以及自己这边的一切,新君上位后,能够果断放弃内斗,着眼于天下。隐约间,众人的心里又有了一股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,遥想女真的第一代,又何尝不是这样,打下整个天下的未来的…
狂风呼啸。
云中,天气阴霾。
宗翰从睡梦中醒来,端详铜镜,满头都已是白发了。
最近几日,城池里市面喧闹、气氛肃杀,因为不少的屠山卫老兵,如今都已被动员起来,即便年迈伤残的,也都将家中青壮,送到了云中府内。老将要朝这世间再取一次荣耀,为后人们夺回立身之本,跟随着他多年的将士,也就做出了回应。
士兵的聚集,还需要数日时间。宗翰唤来管家,让他为自己将头发染黑。